骆平:狮子山上的大学 |《流年当归》创作谈

狮子山天气

骆平《流年当归》发表于《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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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子山上的大学

—— 长篇小说《流年当归》创作谈

文|骆平

当我意识到狮子山这个地标已经明目张胆地介入我的文学场域,成为虚构世界里的真实存在,我不禁想到了一个古典文法理论中的概念:正衬。与“反衬”如同VR技术一般的着力渲染、拼命还原太不一样,“正衬”更侧重春秋笔法,或虚或实,或分或合,似是而非,错综纷扰,并且绝无写实的呆板之相,而是立足于感性知觉之上的兴象与寄象,以及一个封闭空间里的共生、共同进化和相互主体性,既表征了被延迟的合法性想象,又重塑了一个内外同构的表意机制。

我的前半生,兜兜转转的,总是与狮子山上的这所大学息息相关。除去在媒体做记者的两年、在重庆缙云山念大学的四年,以及在望江楼畔的四川大学读博士,四十多年来,我的大部分时间都羁绊在成都东边的狮子山。山上的这所大学,为我的写作提供了宏阔高蹈的生成背景与话语资源,令我于“在场”和“凝视”的双重视域里,完成对高校语境的现实抑或想象的营构。

外地朋友听我讲述这山中校园里司空见惯却又习察不焉之美,大感异趣,必得实地一探究竟。及至抵达狮子山,随我指引,看过学术厅门前脆美的海棠花,化学楼外草坪上极绚烂的银杏落叶,主干道年代久远的梧桐树,随即茫然四顾。这校区的植物美则美矣,但狮子山在哪里?我无一例外地淡淡答曰:斯人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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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此山非别山,海拔顶多四百余米,所谓山巅,大约就在阶梯之上的那栋田家炳教学楼。楼顶窗前可以眺望成都的远景,龙泉山脉绵延不绝,如遇清朗润泽的好天气,还可窥见遥远的雪山,灰白的山影宛若一副古典的剪纸。

我曾经考据过这山的理路,同名的,香港有一座,是一处熔岩,人家早在1.4亿年以前就形成了。香港有一部老剧《狮子山下》,同名主题曲由姿色妖媚的男歌手罗文演唱。去年又有新拍的《狮子山下的故事》,依然是香港的这一座山。就连成都的彭州也还有一座狮子山,丹景山和白鹿镇之间,小红书有驴友写了一些攻略,那是一座真正的山。

而我的这一座,不过是起伏于平原之上的一处浅丘。当我从网上读到它的来历——“因山顶有海云寺而始名为海云山”——不觉大为震撼。过往十余年里,我曾经历过一个相似的梦境,在梦里,我从狮子山蜿蜒而过的铁轨出发,绕行而上,穿藤攀草,直至一处庙宇,内中寂静、清峻,无僧人佛像,却有木质桌椅,桌上碗盏自有热茶袅袅。梦到此处,戛然而止。梦境反复出现,竟似一种神秘的牵引,犹如文学本身,是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盛大之情,亦似隐喻从色相的生灭间超越而出,感知证悟性空的智慧。神奇的是,自此我开始以沉寂安稳的状态,徐缓从容地书写此山,不似年轻时,目之所及,皆为别处。

山虽是寂寂无名的坡径,山上大学里的人性、物性却大有一番学问,当我用了大量文字去寻绎其间的绵绵诗意,渐渐察知了一些平凡与非凡、喧闹场景与沉寂时间的审美品格,归总而论,这里的人与事,常有三重意蕴深邃的气质。

一重气质是山峦与平原的相互浸润。这学校里的大多数师生皆来自巴渝地区,原乡多山脉,攀山越岭而来。游牧、狩猎或是海洋活动,多有迥然相异的远方叙事,其后裔的血脉自然传承着不同的人文景观。山色并非清净身,一切自是不易。然而任何的认知焦虑在成都平原都是不存在的,平原地带一览无余的豁朗、简静,以及日常生活里的小情小趣小确幸能够疗愈所有的伤痕,内省及随之而来的内耗、隐痛都被消解。于是,就在懈怠与攀登、卷与不卷之间循环往复。我的同事把这状态形容为仰卧起坐。一种不必用力过猛却又足以塑形的好运动。

另一重气质是城市与乡村的完美糅合。这也是这所学校独特的文化属性。不过二十来年往前回溯,狮子山算得是典型的城乡结合部。学校东南门外,是大片大片的桃花林,有庄稼有农舍,有攀绿皮火车悄然而来的盗匪。北门出去,是一处叫沙河堡的小镇,镇上售卖式样纷繁的乡村野物,幽暗的理发店闪着暧昧的劣质灯影。那时从狮子山去往春熙路,也即今日的太古里那一带,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进城。搭乘拥挤的12路或是38路公交车,到了市中心,也没有别的,不过是苍蝇馆子里逛吃。那种与世俗化的生存方式保持了一点点距离的清高姿态,正是在出世与入世间游刃有余,涵纳着对繁华俗世的轻微无知以及由之而来的精神世界的抒情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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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重气质是学术风骨与生活洞见的悖论。我在小说里发掘过多年前的高校义理,一些充满裂隙的岁月。譬如讲堂上潜心向学的尊严师者与学生在公共洗澡堂的蒙蒙白烟中裸裎相见,那是形而上与形而下交相辉映的、充满张力的戏剧时刻。在《流年当归》这部小说里,这种观看或曰复刻,落脚于兼具三胎妈妈与女博士双重身份的女主的人生/职场体验,生育养育,与高校价值序列里诸如科研、职称、晋升、暗算、博士点申报、人才培养等等,庞大而又无序的关键词组成了纷繁杂沓的复杂构成与流变形态,是高校小说的艺术伦理,更是高知女性的人生面向。

狮子山上的大学,以这样一些与众不同的审美气韵,建构起了我所热爱的文学坐标,具有深邃的当下性和现代性。我一边尝试拓展有限的现世呈现,一边试图建立起书写与追问、探究与反思的共同体,从个体的高校语系,延伸出共享的大学知识分子图谱。

微信专稿

《流年当归》(节选)

文|骆平

青黛 

狮子山天气

学院的教职工大会安排在星期五下午,间周一次。杜峻跟范漫卷坐在一块儿。范漫卷悄悄告诉杜峻,《电影理论》的新任副主编,是柴小蛮博导的硕士同门师妹的老公本科时期睡上下铺的亲同学。这么复杂的渊源,杜峻在脑子里捋了半天都没整明白,一团乱麻。不过她什么都没问,在这件事上,任何人都可以是主动的观念生产者和灌输者,杜峻只能是被动的需求者与接受者。

“果然有亲缘关系,辈分上长着整整两辈儿呢,那也下得去嘴。”范漫卷靠近杜峻,慢吞吞地说。中午教工食堂有一道孜然烤羊排,一股浓郁的洋葱味儿扑面而来。杜峻使劲忍住了掏出口香糖递给范漫卷的冲动,那挺得罪人的。她瞥见端端正正坐在主席台上的柴小蛮,人家戴着黑色口罩,遮了大半张脸。中午她们仨在食堂坐一桌,柴小蛮也吃羊排了。杜峻牛羊肉过敏,没敢碰。

党内的主题教育全面铺开以后,学院的教职工大会增加了一个环节,博士党员教师讲党课。这回轮到了柴小蛮。柴小蛮认真做了PPT,一板一眼地讲红色电影里的革命叙事,她选择了党史中涉及江河湖泊的意象,从浙江嘉兴的南湖,到湘江、金沙江、大渡河,再到核潜艇直下八千尺的深海、军舰集结的亚丁湾,PPT上的图片每一张都有滔天巨浪,气势无比磅礴,像是要漫延到屏幕外面来了。柴小蛮的声线清脆婉转,流畅自如地一径说下去,讲课戴口罩还不带喘的,杜峻也是服了柴小蛮的肺功能。她无端端地想起《瓦尔登湖》里写到的那一段,大洪水之后,人类的祖先丢卡利翁和皮拉从头顶往后丢石头,人类就此诞生。那段描述引用了一句韵律诗:从此,人变成铁石心肠,任劳任怨,证明我们的身体,本是岩石结构。

柴小蛮这个人,一直给杜峻一种坚硬的感觉,尽管她媚眼如丝,假睫毛底下戴着美瞳的双眼闪闪有光——那也是陨石的反光。石头本身是没有光的。

范漫卷提到的《电影理论》,是一本CSSCI来源期刊,在学校的科研评价系统里面认定是A类刊物,发表一篇文章计科研分值二十分,绩效奖励是两万元。柴小蛮拿到了一份用稿通知,附上文章清样,证明将在下一期见刊。

杜峻胜券在握的教授职称,就栽在这份用稿通知上。学科组评审阶段的剧情反转,令她始料未及,眼看就要到手的教授职称,就像煮了个半熟的鸭子,居然抖抖擞擞地振翅飞走了。

按照职称评审规则,未刊发的文章是不予认定的,柴小蛮确实也没有填报在职称申报表格里。但在贴身肉搏的关键时刻,当院长适时表明立场,柴小蛮闯进了评审现场。评审地点就在学院的会议室,柴小蛮捧着快递刚刚送到的用稿通知和清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推开门,走了进去。

柴小蛮这种行为是规范的还是违规操作,无人质疑。但后半场的情形确实陡转直下,会场只剩下先前支持柴小蛮的那三位评委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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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委甲说,这种级别的刊物,柴小蛮的选题又很契合当下的文化战略总体规划,很容易被《新华文摘》之类的大刊摘录、转载,一旦转载了,够评两遍教授的。

评委乙说,话说高校教师的论文就像后宫妃嫔的子嗣,属于安身立命的必需品,这种分量的文章,约等于生下了皇太子。

评委丙说,肯定应该是柴小蛮上。

柴小蛮完胜杜峻。消息传出来,杜峻不是没有过挣扎的念头,可还能怎么样?柴小蛮从天而降一份代表作,打乱了所有的节奏,当场实名投票,柴小蛮全票过。这种时候,她再去找许淳洵,那就是不懂事了。

那份用稿通知成为整桩事故中最意外的线索,焦点是,现在哪还有杂志开这个?柴小蛮就有本事拿到手。这得多大的面子、多大的人情!人家凭什么这样不遗余力地帮她?这后面的猜测就可以演绎出好大一部“事实的历史”与“叙述的历史”来,后者显然牵涉到了历史观,可以不去评价善与恶,但必须要对“正义”和“非正义”做出判断。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告状信以批判现实主义的、高蹈的嘴脸出现了。

学科组评审结束,紧接着是学校评委会评审,全部程序走完没两天,有人先往学校党委教师工作部寄了一封匿名信,控诉柴小蛮以非正常渠道获取学术利益。教师工作部的一位科长打电话给学院领导,问了问情况,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寄信的人锲而不舍,往学校纪委又寄了一封,纪委的调查程序增加了一道,找柴小蛮本人初步核实情况,柴小蛮写了一份情况说明,就算结案了。告状的人还不撒手,同样的内容直接复制粘贴了一百来封,普寄给全校的头头脑脑们,学院党政班子成员更是人手一封。这事儿一下子就传得人尽皆知。匿名信的核心内容直指柴小蛮的那篇论文,被指控犯有学术不端、师德失范、权色交易三宗罪。

“告状的人要是早点出手就好了,把猫腻查查清楚,不能让老实人吃亏的。”范漫卷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杜峻是她口中吃了亏的老实人。

杜峻没什么表情。她必须得置身事外。她倒不是范漫卷愤愤不平的那种被挤对的老实人,这压根儿就不是老实不老实,这是“道”和“术”的问题。柴小蛮这一招算是险棋,用与不用、怎么用、用的时机,每一步都考究,每一步都不能出错,从战略上来讲,就连柴小蛮闯入会场的分秒都掐得不早不晚,早了,等于跑风漏气,给了对手另辟蹊径、迎头反击的时机,晚了,则一切尘埃落定,没有翻盘的机会。柴小蛮的技艺可圈可点,足以进入兵法实操手册。在这一点上,她比杜峻强多了,当杜峻还陷在传统的思路里,找找领导关注一下,人家柴小蛮已经剑走偏锋,可谓有道有术,道术相长。

杜峻不断听到匿名信全文的若干版本,范漫卷带来的最新信息只是其一。当然,汇总起来,左不过男女那点破事儿,诸如论文是柴小蛮的男性博导/硕导/进修访学导师亲自代写的,是柴小蛮的师叔/师兄/师弟给开的用稿通知单,编辑部为了柴小蛮评职称,紧急撤掉了最新一期版面上的另一篇学术大佬的文章,事先柴小蛮求得了大佬的谅解。当然大佬也是男的。反正都跟男人有关。是男人帮忙没跑。雄性动物是柴小蛮的枪手,多重功能,全方位发射。

柴小蛮单身,车子里随时放一套工装,进课堂换西装长裤,除此以外一年四季都走清凉路线,大冬天穿超短裙,不惜冻得鼻涕长流,太古里街拍的那位石油姐的裹身裙,人家早有同款,就差个拎包牵手的老baby。柴小蛮是妥妥的高龄、高学历、高职称、高度美颜——医美弄得就差把零件给换一遍。这种女性,天生就是给人制造话柄的。不传点啥都对不起她那种往死里折腾的劲儿。

范漫卷这刊物副主编是最新冒出来的说法,还有说刊物主编的上级——一个行政机构的主管,被柴小蛮给拿下了。传闻里面,柴小蛮在一次学术会议的茶歇期间,端着咖啡,跟这男领导插空进入会务组的房间,偏偏有工作人员在洗手间里方便,隔墙听见了外头的动静——怎么的动静倒也没具体演绎,只形容说是柴小蛮都快把对方给生吞活剥了。柴小蛮这是有多饥渴?抑或男方有多抗拒?那位行政领导是学者,学院不少人在学术活动中见过,一干瘦单薄的小老头,柴小蛮身高一米七,虽然长期轻断食,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骨架子搁在那儿,还爱穿高跟鞋,那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体格,谁都能想象可怜的小老头会是什么样的情形。这段绯闻仍然是范漫卷带给杜峻的。范漫卷这人简直毫无新闻操守可言,一会儿是主编的主管,一会儿是副主编的,她的八卦经常会前后冲突、自相矛盾。

这几天学院同事见面,说不上两句别的,就会心照不宣地绕到这桩是非上来,先是隐晦的、含蓄的、遮遮掩掩的,没几句就放开了,说的跟听的都无比兴奋。没人意识到,由中庸、适度跟和谐所构成的学院派伪善正在烟消云散,伦理学意义上的“善”被现象学中的“真”所取代,这里的“真”不是事实的存在,而是满足内心的真实需求,这种满足是极其罕见的,完全具备了高贵与不朽的先决条件。在这场“求真循理”的狂欢中,不仅柴小蛮的一堆陈年老醋的梗被翻出来继续发酵,就连她那八十多岁的硕士生导师在庆祝大寿当日,顺嘴叫了她一声“小乖乖”都给扒拉了出来。这还了得!此处怎么可能没有一部如烽火戏诸侯一般跌宕起伏、腐败落魄的大故事大情节?大家一通乱七八糟的解读,全然不顾老头在寿辰后不久就已经脑梗偏瘫,连话都秃噜不利索了。

作为职称火拼的当事者,杜峻很克制,与柴小蛮相关的话题,她都不接茬。要是话赶话地逼到了死胡同里,不过是不咸不淡地说些“打铁还需自身硬”“这几年自己荒疏了做正统学问”之类的谦辞。职称落败,都是她杜峻的错,杜峻惹的祸,跟月亮没关系,跟谁都没关系。但是,那封匿名信,据说三次提到了香港电影,还以一部港片里的人物原型为例,形容柴小蛮道德败坏。那部影片和那个人物,是杜峻一篇论文的研究对象。最近几年,为了评职称,杜峻发表了好几篇高级别学术论文,研究面向都是围绕香港电影展开。因此,这封信的“真实”性呈现出了两种不同维度的意图,一个是表面罗列罪证的“真实”,另一个则是真实地展现告密者的创作风格,后者显然是有意无意隐藏的环节。如此一来,要说匿名信不是杜峻写的,连她自己都不能够相信了。她简直啼笑皆非,难不成是遭遇了量子纠缠?在两个空间重叠的刹那,做梦似的写了信,梦游似的寄出去,醒过来就全忘了?毫无疑问,这封信的动机是深邃的,它声势浩大地直指柴小蛮,实则为幻想提供了丰沛的土壤,土质肥沃得足以把杜峻整个儿地埋了。那么,究竟是谁干的?又为何想要一箭双雕?纵然杜峻从高中时期就喜欢追网络悬疑作品,面对这种动机不明的高手,也还是毫无头绪。更糟的是,这件事,她无人可诉,总不至于约上柴小蛮,两个人跟小学生似的,一起认认真真做一份思维导图,一块儿按图索骥地破案吧!

狮子山天气

芍药 

狮子山天气

杜峻跟范漫卷、柴小蛮均属于戏剧影视文学教研室,三人同一年博士毕业,来到学院工作,一向形影不离,开会吃饭都凑一块儿。职称评审闹成这样,杜峻与柴小蛮默契地继续展现亲闺蜜的做派,三个人还是成群结队——至少表面如此。杜峻和柴小蛮都当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其实这三个女人的组合历来就是不稳定的,分分合合,看得惯看不惯的,都在谈笑间灰飞烟灭,所有的情分与信任,也就是彼此做个饭搭子,校园里遛遛弯,微信里头说说八卦、聊聊天、骂一骂培养质量每况愈下的学生、痛痛快快地吐槽吐槽学校的各种考核规章罢了。支撑这份塑料姐妹情的,是她们的真性情。她们都不会假扮柔弱与无辜,尽管她们气质迥异——杜峻优雅,范漫卷女汉子风,柴小蛮妖娆,但毕竟女博士又不是女神仙,得从社会向度、学术向度、性别向度三重话语框架下客观审视。三个人都是八百个心眼子,坦坦荡荡的,不装大尾巴狼,相处起来就不会累得发慌。

前些天职称评审走到最后关头,柴小蛮参加完答辩,只等校评委会投票通过。校评委会就是走一个流程而已,没有必然的差额,但柴小蛮还是郑重其事地拜托了杜峻,请杜峻嘱托“娃他爸”出个面。杜峻的前夫向善是学校文学院的副院长,向善的顶头上司、文学院院长是校评委会成员之一。

“姐,您就是我亲姐,妹妹心里记着您的恩情,往后姐有啥事儿,说一声,妹妹保证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姐,您说这事儿已经成了一大半儿了,要是在校评委会栽了跟头,姐岂不是白疼我一场了吗?”柴小蛮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既有温度,又有深度,临到头来,请求杜峻派“娃他爸”出马托个人情,好像还不是为了柴小蛮本人,而是为了成全杜峻自己的名声——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的意思。

柴小蛮是哈尔滨姑娘,跟成都女孩讲话的风格不太一样,但话里的小心机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一再发誓不蹚浑水的杜峻那天都没憋住,转头就跟范漫卷说了这个细节。

“这丫头就这德行,你还不了解?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几句话就把人给绕进去了,这就让你不好意思背地里搞点啥了,对吧?”范漫卷感同身受。

范漫卷给予杜峻的感受是,她喜欢杜峻,不那么喜欢柴小蛮。杜峻有同感。这不是简单的个人嗜好,是一切遵循公序良俗的女性对于柴小蛮这种怀揣祸害社会无知男青年动机的未婚大龄女博士的道德评判,伦理意义大于审美意义,具备好奇与谴责的双调性。柴小蛮是一个不吝惜甜言蜜语的女人,不仅是对她的猎物,她对谁的前缀都是“亲爱的”:亲爱的院长,亲爱的书记,亲爱的姐们儿,亲爱的帅哥,亲爱的同学们。如果对方是女性,她还会直接用肢体语言来表现情感,牵手、搭肩、拥抱。这些,杜峻和范漫卷无疑是鄙夷的,她俩都有曲高和寡的女博士范儿。当然,人的宽容与狭隘都有多面性,譬如杜峻与柴小蛮在关于范漫卷不修边幅这一点上很容易达成一致,她们不约而同地嘲笑范漫卷内心强大,因为她穿成什么样儿都敢出门上讲台,这是表扬呢还是表扬呢,还是表扬呢?反正范漫卷是当成了表扬,随便她们怎么取笑,她自岿然不动。杜峻和柴小蛮原先还赞助她睫毛膏、口红、丝巾什么的,后来也就放弃了,原因是她根本就置之不理。范漫卷只有休闲服运动鞋,“装修”面孔的工具仅仅是一盒粉饼,也不打底,那脸刷得跟大白墙似的,瘆人。范漫卷有一个不可思议的习惯,当她专注于写一篇论文的时候,从动笔那一天,便不会再洗澡洗头,非得等结束时,再酣畅淋漓地清洗一番。这是一个怪癖,当她萎靡不堪、脸色和头发都脏兮兮的时候,杜峻和柴小蛮就知道,她的思想正处在一种至高无上的境界之中。她们丝毫不羡慕她的全神贯注,杜峻是那种无论进考还是进产房,都要化个妆的女人,柴小蛮就更是连睡觉都要贴眼膜、唇膜这些。再譬如范漫卷与柴小蛮对杜峻的所谓健康养生习惯嗤之以鼻,杜峻不喝奶茶不吃烧烤不沾咸菜和腌腊制品,她在车里放着一只焖壶,里面永远焖着一壶养生茶,当归打底,党参、黄芪、桂圆、红枣、枸杞依照季候轮番上阵,上课的时候她就喝那个。别的,她能够接受的饮料只有咖啡和茶叶,绿茶还被排斥在外。这种清心寡欲的坚守,在范漫卷和柴小蛮看来就是一种丧心病狂的自虐,所谓物极必反,活成老妖精又怎样?一句话,没劲。

三个人里头,范漫卷率先实现了从“研究什么”到“怎样研究”的飞跃,相对杜峻和柴小蛮尚在形式、技法中苦苦摸索、拾人牙慧,她俨然已是青年才俊,杜峻和柴小蛮只能望其项背。范漫卷一到学院就拿下了国家社科基金的青年项目,同年还拿了个国家艺术基金的个人项目,三十四岁就破格晋升了教授,现在是国内南非电影研究领域“唯二”的专家,另一位专家在上海。她与杜峻和柴小蛮操心的内容不在一个层面上,在这里,她们之间的“述”和“见”绝对是分离的,各自的表意功能在可见性和可述性之间,根本不存在一致性,既没有因果关联,也没有象征性。就像评职称这种一年更比一年卷的激烈争斗,范漫卷是居高临下地俯瞰,不负责任地点评,她的焦虑是,怎样申报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在杜峻和柴小蛮这里,就属于“你只是少了一条腿,她却是失去了她的爱情”的那种凡尔赛式的烦恼。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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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平,女,1976 年生于四川成都。现为四川师范大学二级教授,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文学作品17 部,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钟山》《花城》等发表小说数百万字。曾获冰心儿童图书奖、百花文学奖、四川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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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件初审:郑世琳(实习)

稿件复审:徐晨亮

稿件终审:李红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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